文/熊宗荣
2022年5月24日,朋友对我说:“你不是想到马踏石去寻旧吗?那条路刚刚修好,车子可以通行。要不,今天就去一趟!”我一听,喜不自禁,立即携妻及几位好友驱车前往。
马踏石是原应山县宝林乡九联村北部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小村塆,离应山县城30多公里。这里许多年来不通公路,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悬挂在半山腰的峭壁间。还是舅舅去世时,我和家人去参加过他的丧事,距今已有30多年了。前几年,舅舅唯一的儿子和孙子也先后病故。马踏石上舅舅的那栋老屋再也无人居住了。这些年,我一直想去马踏石,看看那里的光景。无奈路途遥远,不通车辆,加上膝盖不好,这一念想,终未如愿。
出了宝林街,汽车就顺着宝林河岸弯弯绕绕,一路北行。宝林河是应山县北部的一条大河。河水从马踏石的崇山峻岭间流出,清清澈澈,九曲回肠。流到应山县城东的三里河,继续向南,汇进府河,奔至长江,终归大海。
车到黑虎庙,再往北就是新开辟的公路了,路也从沿河岸改为上山坡了。从这里往北到“界岭”,即长江流域与淮河流域的分水岭,共有三十多里的新路。新路基约四五丈宽,路上全是新土,路边巨石累累,旁边还停放着一些筑路的机械。
友人介绍说,现在路基刚开出,下半年还要铺水泥,再铺上沥青,变成柏油路。我连连惊叹:这条我曾走过无数次的羊肠小道,路边全是悬崖峭壁,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宽阔的大道呢?
遥想当年,还是少年的我,在这条崎岖的小道上蹒跚。左边是百丈悬崖,悬崖下是奔腾的河水,河水哗啦,清澈可鉴。河两岸的峭壁巉岩间长满了碧绿的老鼠刺(枸骨),水灵水灵的。右边是险峻的高山,山上古松高耸入云,郁郁葱葱。映山红开放时,漫山遍野,一片片,一簇簇,殷红殷红的,如火如荼。山林里的兰草花嫣然开放,溢出的清香,沁人肺腑。天上白云朵朵,随风飘移。白云下有数只苍鹰,自由翱翔。一幅原生态画图,定格在我的脑际,永不消失。
车到了马踏石河边,友人说:“马踏石到了,我们先下车看看这方大石上的马蹄印吧!”一块两三丈见方的花岗岩巨石平铺在河道右侧,两个马蹄印清晰可见地深深嵌在巨石上。关于马蹄印的来历,世人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版本。其一是:元朝末年,朱元璋隐居在宝林寺中修行。朝廷中有智者推算出朱元璋将是元朝的掘墓人,朝廷便派兵将来追杀朱元璋。朱元璋得信后,逃至马踏石农户里躲藏。追杀人马到马踏石时,战马立在巨石上停止不前,马蹄腾空,长啸嘶鸣。这时,上游奔泻下来的山洪顷刻而至,河水猛涨,马不能前,朱元璋躲过一劫。后来,果然是朱元璋领导的起义军推翻了蒙元王朝。当时的战马前蹄跃起,全身重量落在后蹄上,故在那方巨石上留下两个深深的马蹄印。“马踏石”由此而得名。
马踏石上的马蹄印
过河后,远远望见一棵古老的柏树,巍然挺立在塆头的山坡上。这棵古老的柏树,是马踏石的象征,是历史的见证。数百年来,它像一位亘古的老人历数着对面山峰间的日月更替,山脚下的河水涨起落下,塆里的老人渐渐离去,新的生命逐个到来。记得小时候,每年春节我都要背两块糍粑,随大人翻山越岭,走三四十里山路,到马踏石给舅舅拜年。每当我走得精疲力竭,赖在地上不走时,大人就指着远远的那棵大柏树说:“到了,到了!”七十年过去了,在我的印象里,那颗古柏还是那么高,还是那么粗。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,唯独那棵柏树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。
马踏石塆南头的那棵古柏
走过那棵古柏树,就是马踏石塆。塆里的格局照旧。除塆南头第一家人的房子经改造,焕然一新外,其他似乎一点没变,而且比原来更旧、更老、更破败。有的房子已经倒塌,只剩下断壁残垣。塆里的老房几乎全是一种模式:石头墙、老布瓦、正屋、厅房,中间一个大院落,大门前用条石搭几级台阶。因山里土地有限,塆门前的场地不大,只有两三丈宽。场地的外边缘上搁着一块块丈把长的条石。那是人们六月天在树下歇荫乘凉的凳子。再往外,是用石头垒砌的两三丈高的驳岸,驳岸下是新修的公路。
马踏石塆里的石头墙、老布瓦、条石台阶
大集体时,马踏石是宝林乡九联村北部边缘的一个生产小队。队里十多户人家,约五六十人。那时,人们白天在一起劳动,傍晚一起回塆。人们集中在一起,还比较热闹。现在,塆里大部分人都搬走了。只剩下两三户人家,几乎全是老人。塆里显得空荡荡的,十分寂寥。
我们一行从塆南头走到北头,只遇到两个老妇,其中一位是那栋翻新房子的主人。当年我来舅舅家,第一个玩伴就是她的丈夫。他的小名叫“丫头”,论年龄比我小三岁,论辈分却跟舅舅是一辈的。我和“丫头”很合得来,小孩子在一起,不论辈分,我叫他“丫头”,他也喊我小名。记得那是1963年,我考上初中后,就和母亲一起来舅舅家住了一个暑期。我和“丫头”白天在塆门前河里捉鱼摸虾,晚上坐在门前的条石上听大人讲故事。我们所做的正经事就是放牛。我们放牛不在塆前面的山上放,因塆前的那座山太高,太陡,山上的树林子太密,牛钻不进去。我们常在塆后的山上放牛,因后山相对平缓,树林也稀一些。等牛群到山坡上吃草时,我们就钻进树林里采野果子。野果子有野山楂、野葡萄、野猕猴桃和“八月楂”。刚采下来的野果子还没熟透,酸酸的。但我们顾不上这些,大吃大嚼,一顿饕餮。傍晚,我们赶着牛群回塆,每个人口袋里的野果子都装得满满的。
塆门前乘凉时坐的条石
我向老妇询问“丫头”的情况,她的眼睛顿时红红的,说:“早走了”。我凄然。临走时,我向他告别,喊她舅妈,她答应了,脸上讪讪地。
舅舅家就在“丫头”家隔壁,是塆南头的第二家。两扇破旧的大门紧闭着,上面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锁。这把锁锁住了舅舅家的旧时风光,锁住了舅舅一生深埋在心底的苦闷,锁住了舅舅一家人说不尽的烦恼和辛酸。
舅舅家大门紧闭,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锁
大门不得进去,我又到屋侧边,从堆得半人高的废旧建筑材料攀上院墙向里看。院子里堆满了杂物,半人高的蓬蒿长满了院落。正屋前檐墙已经坍塌,现出一大壑口。
这座院落,正是当年舅舅一家人日出而作,日落而归的地方。我的眼前似乎现出舅舅、舅妈荷锄来去的身影,耳畔似乎响着二舅喘着粗气和大声咳嗽的声音。
院子的北边是厨房,那是二舅妈做饭的地方。记得小时候,二舅妈常煎糍粑我吃。糍粑中加了蜂蜜的,很甜,我特别爱吃。蜂蜜是舅舅从大山里石头缝中采割回来的野蜂蜜。舅舅兄弟二人都是采割野生蜂蜜的高手。大山里哪里有野蜂巢,他们都知道。每到深秋,两个舅舅都要背着铁桶进山割蜜。回来时,两人都背着满桶的野蜂蜜。采割回来的野蜂蜜都要拿到城里去卖钱,自己舍不得吃。当然,我是例外。加了蜂蜜的糍粑固然好吃,只是糍粑中的沙子太多。吃着吃着,“嘣”的一声,沙子硌牙了,弄得牙齿要疼上好几天。现在,厨房门敞开着。但,人去屋空,冷冷清清,显得格外凄凉。
舅舅家的檐墙已经坍塌,院子里长满了野草
舅舅家的正屋有四间,大舅住南边两间,二舅住北边两间,厅屋和院子共用。兄弟俩很亲密,中间没有隔开。记得大舅舅脸上有麻子,人很严肃,不苟言笑。二舅舅有“袍颈”(大脖子病),一出大力就喘粗气。他一生沉默寡言,从不招惹是非。二舅妈常年累月害眼疾,肩上总要搭一条毛巾,用来擦眼泪。但他们都是中国农民中最勤劳、善良、憨厚、本分之人,一生辛辛苦苦,任劳任怨,含辛茹苦,勤扒苦做。
那年月农村真穷,农民真苦!我小学毕业后到离家很远的外地上初中。到放假回家取钱时,正遇父亲得了重病住医院。那时,母亲真是难啊!既要医治父亲,又要供我读书。四处借钱无着时,母亲愁得泪水涟涟。正当我准备辍学时,母亲制止了。她迈着尖尖的小脚,走三四十里山路到舅舅家借钱。第二天,母亲回来了,拿出两元钱的零星角票送我上学。那时,舅舅家比我家更穷。两元钱是舅舅起五更挑了一担腌菜进城去卖换来的。那年月,腌菜是农村家庭一冬一春的主菜。舅舅卖掉了家里的主菜,一家人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啊!舅舅对我真是恩深似海。但那时,我也穷,对舅舅的深恩无法报答。到后来,我的情况有所好转,舅舅、舅妈却先后去世。再到后来,连他的儿子、儿媳、孙子都先后病故。我对舅舅的深恩,终生无报,这是我今生今世永远的痛!
由于外公外婆去世早,舅舅尚未成年,是母亲将他们抚育成人。故他们姐弟间的感情特别亲密。两家虽然相距遥远,但姐弟间经常来往。母亲晚年身患沉疴,她怕再也见不到弟弟,执意拖着病体,一步一捱地走三十多里山路,来到马踏石,看弟弟最后一眼。母亲最后弥留之际还喊着舅舅的名字。直到两个舅舅闻讯赶来时,母亲才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舅舅家原是大家庭,有一大家子人。大舅刘友清,育有一女。大舅妈早死,父女俩相依为命。大表姐长成大姑娘时,对我非常好。记得我十岁时,表姐带我到野外炕土块。那时,政府号召农民炕土块,以作肥料。所以,每家每户做饭时,灶门前都吊上一个铁丝吊篮,上面搁几块土圪垯。炕糊炕焦后,交给生产队换工分。表姐在一个山坡下挖了一个土坑,上面堆几块土圪垯,下面烧火。一阵风刮来,火苗烧到山上去了。山上都是原始森林,一旦烧进森林,后果不堪设想。见此情景,我奋不顾身地折下一根松枝,使劲扑打火苗。我和表姐齐心协力,火苗终于扑灭了。但我和表姐俩人都弄得灰头土脸的。最后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相视大笑一场,收兵回营。
三舅不知名字,他十五六岁时孤身一人投奔了新四军,最后杳无音信。三舅是母亲一生中最伤心的痛。每提起三舅.母亲便痛哭流涕,认为三舅出走是她的责任,后悔没有照顾好三舅,让他下落不明。
二舅叫刘友林,育有三女一男。在那个扭曲的年代,成分不好的人家难找媳妇,只得“以亲换亲”。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对等成分的人家做儿媳,换来对方家庭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。舅舅家的几个女儿都长得很漂亮,聪明又能干,出嫁后都生活得很好。只是娶回来的儿媳,生活不如意,常年郁郁不乐,生下一子一女后便撒手人寰。舅舅的儿子和孙子后来也先后病故。这一家子的男丁算是断了后。
说起舅舅家的高成分,真是一言难尽。他们家生活在那个封闭的小山村里,勤俭持家,省吃俭用。平时几乎吃不上一顿白饭,都是米中加野菜度日。要到过年时,全家人才能吃上一顿肉。这样,通过几代人的努力,从牙缝中省出来的钱买了几亩薄田。谁料,老天弄人。田刚买回来就碰上土地改革,划成分时成了富农。那时,外公外婆已不在人世,舅舅年纪尚幼,但顶了富农成分,弄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。幸亏舅舅一家人老实本分,任劳任怨,不与人发生隔阂。不然,不知道还要遭受什么罪呢?
塆里的那两个老妇,谈起舅舅家的不幸,连连叹息着说:“千不该,万不该,不该将大爷(我外公)的坟墓葬在窖洼地,那地方不吉利。弄得一家人连遭不幸,还断了这一脉的香火!”
听后,我无言以对,只有默然。
二0二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于广水